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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玫瑰與白玫瑰 短篇小說集(二).一九四四年~四五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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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愛玲逝世15週年紀念重新編輯.全新改版本書內容與舊版不同
  張愛玲的小說,永遠是我們心口的硃砂痣、床前的明月光!
  談論到張愛玲的小說特色,幾乎不免要提到文字華麗、比喻創新、體裁大膽、意象繁複、色彩濃郁……這些外在的技巧,但讓追隨者最難以企及的,應該是她累積的智慧與世故的體悟。
  像〈紅玫瑰與白玫瑰〉中那段名言:「娶了紅玫瑰,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,白的還是『床前明月光』;娶了白玫瑰,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,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。」〈花凋〉描寫病中鬱鬱思想:「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,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,你墜著我,我墜著你,往下沉。」〈鴻鸞禧〉藉婚禮中「半閉著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復活的清晨還沒有醒過來的屍首」,嘲諷虛假荒謬的人生……
  這是何等細緻入微的觀察、何等天才橫溢的表達!張愛玲的小說不只描敘出一段精采的來龍去脈,還囊括她對人性、對生命的思索,並充滿文學藝術的渲染力,值得一而再、再而三地細細品味!
作者簡介
張愛玲
  本名張煐,一九二○年生於上海。二十歲時便以一系列小說令文壇為之驚豔。她的作品主要以上海、南京和香港為故事場景,在荒涼的氛圍中鋪張男女的感情糾葛以及時代的繁華和傾頹。
  有人說張愛玲是當代的曹雪芹,文學評論權威夏志清教授更將她的作品與魯迅、茅盾等大師等量齊觀,而日後許多作家都不諱言受到「張派」文風的深刻影響。
  張愛玲晚年獨居美國洛杉磯,深居簡出的生活更增添她的神秘色彩,但研究張愛玲的風潮從未止息,並不斷有知名導演取材其作品,近年李安改拍〈色,戒〉,更是轟動各界的代表佳作。
  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逝於洛杉磯公寓,享年七十四歲。她的友人依照她的遺願,在她生日那天將她的骨灰撒在太平洋,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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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玫瑰與白玫瑰振保的生命裏有兩個女人,他說的一個是他的白玫瑰,一個是他的紅玫瑰。一個是聖潔的妻,一個是熱烈的情婦──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。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,至少兩個。娶了紅玫瑰,久而久之,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,白的還是「床前明月光」;娶了白玫瑰,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,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。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,他是有始有終的,有條有理的。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,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,給他自己心問口,口問心,幾下子一調理,也就變得彷彿理想化了,萬物各得其所。他是正途出身,出洋得了學位,並在工廠實習過,非但是真才實學,而且是半工半讀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。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。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,身家清白、面目姣好、性情溫和、從不出來交際。一個女兒才九歲,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備下了。事奉母親,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;提拔兄弟,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;辦公,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;待朋友,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,那麼義氣、克己。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;他是不相信有來生的,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。──一般富貴閒人與文藝青年前進青年雖然笑他俗,卻都不嫌他,因為他的俗氣是外國式的俗氣。他個子不高,但是身手矯捷。晦暗的醬黃臉,戴著黑邊眼鏡,眉眼五官的詳情也看不出所以然來。但那模樣是屹然;說話,如果不是笑話的時候,也是斷然。爽快到極點,彷彿他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,即使沒有看準他的眼睛是誠懇的,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。振保出身寒微,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,怕就要去學生意、做店夥,一輩子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裏。照現在,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,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,實在是很難得的一個自由的人,不論在環境上、思想上。普通人的一生,再好些也是「桃花扇」,撞破了頭,血濺到扇子上。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。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,而且筆酣墨飽,窗明几淨,只等他落筆。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,像有一種精緻的仿古信箋,白紙上印出微凸的粉紫古裝人像──在妻子與情婦之前還有兩個不要緊的女人。第一個是巴黎的一個妓女。振保學的是紡織工程,在愛丁堡進學校。苦學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麼的,振保回憶中的英國只限於地底電車、白煮捲心菜、空白的霧、餓、饞。像歌劇那樣的東西,他還是回國之後才見識了上海的俄國歌劇團。只有某一年的暑假裏,他多下了幾個錢,勻出點時間來到歐洲大陸旅行了一次。道經巴黎,他未嘗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壞,可是沒有熟悉內幕的朋友領導──這樣的朋友他結交不起,他不願意結交──自己闖了去呢,又怕被欺負,花錢超過預算之外。在巴黎這一天的傍晚,他沒事可做,提早吃了晚飯,他的寓所在一條僻靜的街上,他步行回寓,心裏想著:「人家都當我到過巴黎了,」未免有些悵然。街燈已經亮了,可是太陽還在頭上,一點一點往下掉,掉到那方形的水門汀建築的房頂下,再往下掉,往下掉!房頂上彷彿雪白地蝕去了一塊。振保一路行來,只覺得荒涼。不知誰家宅第裏有人用一隻手指在那裏彈鋼琴,一個字一個字撳下去,遲慢地,彈出耶誕節讚美詩的調子,彈了一支又一支。耶誕夜的耶誕詩自有它的歡愉的氣氛,可是在這暑天的下午,在靜靜晒滿了太陽的長街上,太不是時候了,就像是亂夢顛倒,無聊得可笑。振保不知道為什麼,竟不能忍耐這一曲指頭彈出的琴聲。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,袴袋裏的一隻手,手心在出汗。他走得快了,前面的一個黑衣婦人倒把腳步放慢了,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。她在黑蕾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。他喜歡紅色的內衣。沒想到這地方也有這等女人,也有小旅館。多年後,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樁往事,總是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著自己,說:「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!該去憑弔一番。」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,可是不知道為什麼,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,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。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點氣味,這女人自己老是不放心,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,偏過頭去聞了一聞。衣服上,胳肢窩裏噴了香水,賤價的香水與狐臭與汗酸氣混和了,是使人不能忘記的異味。然而他最討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。脫了衣服,單穿件襯裙從浴室裏出來的時候,她把一隻手高高撐在門上,歪著頭向他笑,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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